十五年前 王员外家

（一）

林护将长刀收于腰间的刀鞘中，刀刃上的血顺尖锐的刀锋湮没在这个夜，他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借月光，将它送入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女人的胸口，她惊恐地喊了一声予嫣，丧了命。

至于予嫣是谁？她怀中咿咿呀呀地舔着手指不过满月的女娃。

林护眉头一紧，双臂机械般地推进往后，最终心一定，将短刀从女人的胸口抽出，刀刃直冲女娃……

“父亲，不可……”

一个身穿黑色束腰的七岁男孩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双手牵制住林护手中的短刀，林护怒色满面，道，“让开，我可和你说过，杀手的心得是冷的，你今日放过她，他日，她就成了威胁你的一把利刃，迟早会要了你的命！”

“我知道”，男孩没有任何犹豫，双膝一跪，“父亲，她还这么小，什么也不知道，你就饶了她吧，当年，我与母亲被追杀，若不是李叔，我早就……”

“别提他！”林护厉声呵斥。

那个雪夜过去太久了，可对林护来说，却日复一日记忆更新。

那日正好是孩子的满月日，林护买了簪子想赠与妻子感谢她这些年的辛劳，一路上马鞭不断拍在马上，他焦急的心随着烟袅袅升起，蒙蔽了小半边的天，他在想，这时候她应该已经做好饭菜在等他归来。

他与妻子在一起实属不易，所以，每一次的相见，他都十分珍惜。

正当他欣喜地推开外门时，汹涌的血腥味涌入鼻尖，敏捷的反应力在他加快脚步走入内室之前，刀已经捏在掌心，一个人站在堂前，手持一把长剑，在堂右侧的椅子上，坐了一个死人，死人手中抱了一个还咿咿呀呀的孩子。

这个死人生的美丽，血溅在白皙的皮肤上，让那额前慵懒的发显得越发妩媚，她叫晴雪，林护的妻子。

“你为什么这么做！”林护嘶喊，不断质问这个背对他的男人。

这个男人缓身转过，苦笑道，“好兄弟，上头命我杀你，我想，我总该给你留点血脉，至于嫂嫂，我……对不起。”

“李承德，你找死！”

林护的刀，就像冬日的风，不知从何处刮来，每一阵都让人冷的发颤，而李承德武功本就不如他，当这一柄刀刃送入他的胸口时，他低头一笑，似乎早已预料，“好兄弟，你真不愧江湖第一快手，我输了。”

林护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把这柄刀从他身体抽出，放回腰间，抱起妻和子，走出这个茅屋。

杀手不能没有感情，因为感情会拖累你，将你一把送入黄泉。

当年林护娶晴雪时，就曾这般说过，只可惜，晴雪一意孤行，说就想嫁给他，死也不怕，林护一时心软，便娶了她。

他曾承诺，要好好保护她，最后，还是食言了。

这些年，他带一封走南闯北，他教他冷血，教他如何自保，却不曾想，今时今日往日摆在李承德面前的问题，却也成他的了。

“你住口，林一封，你可知道，你口中的李叔可是杀你母亲的仇人！”

“仇人又怎么了，至少，他还存了一点良心，父亲，你今日若连这个孩子都不愿放过，那你还不如李叔！”

“逆子！”

一巴掌打在林一封的脸上，林护发疼颤抖的手指连握住刀柄，都成了艰难，他仰面一笑，长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报应！

不是报应是什么，他手上的血就像粘液，在每个夜晚，这些怨气都攀上他脆弱的心脏，不断揉捏，说不后悔，肯定是假的。

“我不杀她，你把她带走吧。”

林护将刀收入刀鞘中，将手藏于后袖子中，转身将后小门踹开，准备离开。

林一封心头一喜，赶忙将这女娃抱在怀中，正欣喜若狂跟上林护时，一着急扑在他的后背上，他傻愣愣一笑，摸了摸脑袋，绕开这宽大的背脊，却发现，此时，在门口，正站了一个人……

（二）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一汪泪眼的女子穿了一身纱裙，就趴在他的腿上，抓了他的手臂晃了晃，略显着急地问道。

林一封看了她一眼，释然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后来啊，这个杀手被另一个杀手杀死了，只不过在这个杀手的保护下，男孩抱着婴儿跑了，只不过，生杀令还有效，这个男孩这一辈子都逃不开被杀的宿命。”

“那岂不是和我们一样？”

“是啊，和我们一样，杀别人的同时，也得防卫，否则都有被杀的可能”，林一封的手抓住半支在木桩子上的剑柄，将女子扶起，轻唤了一声：“予嫣。”

“怎么了，师傅？”

王予嫣抬头，这十五年后的早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多了丝褪去稚嫩后的妩媚，稍施粉黛美的不可方物，粉色纱裙衬的肌肤皙白，脸颊因燥热粉了红，让人娇怜。

“没什么，回去吧”，林一封叹道。

“好。”

夕阳西下，竹林之间，练完剑后的两人携手同归。

林一封经常给王予嫣讲奇闻，只不过，这件奇闻林一封没告诉她，她王予嫣就是那个不过满月的女娃。

林护死后，林一封四处避难，与此同时让自己变的强大，有朝一日能报杀父之仇，而王予嫣成了他这些年仅有的慰藉，他陪她一起长大，可宁愿撒谎骗她，也不愿意告诉她当年真相，即便，他已经猜到了结尾。

“师傅，你说，后来这个少年会怎么做？”

王予嫣泡了一杯竹叶茶，取了一杯递给林一封，这些年来，她随他学剑练武，学成了三脚猫功夫，可这泡茶的手艺，却比他这个师傅的境界还高出几分。

林一封伸手接过，摇了摇头，轻抿一口，又翻了一页手中的经文。

不知何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眉头，林一封抬眼，却见她唇瓣微张，笑意荡然，抚平了他紧蹙的眉头，连同他的心也蜻蜓点水般荡漾出了水波。

他镇定地轻咳了一声，将手中的经文卷起打落她的手，道，“予嫣，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她又坐了回去，手指缠上杯壁，回，“师傅每回有棘手的事情，眉头都会紧蹙，是不是这次的生杀令，又……”

“休要胡说”，林一封厉声呵斥，将经文扔在茶几上，起身离开，只不过快踏出这竹门时，留下一句：我会活着回来的。

王予嫣记得，上回林一封说这句话时，还是两年前，那夜雨下的很大，他一身是血地回来，黑衣上显不出血色，可他每走一步，身旁积下的雨水都被染成血红，步步生花也比不过如此。

江神医说，要不是他命硬，早就死在当场了，只不过得好好养伤，这次能活着回来，实属不易。

整整一月，林一封都下不来床，好不容易双脚能下地，七日后，生杀令到，又一身血色染黑衣地回来。

王予嫣怕了，她怕林一封一不小心没命了，就剩她一个人了。

（三）

入夜，王予嫣爬上了林一封的床，从身后抱住了他。

“师傅……”她唤了他一声。

“恩，怎么了？”

“你一定得活着回来！”

“好，我答应你的，一定不会食言”，林一封闷声回道，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衣，王予嫣流下的眼泪钻过丝丝的缝隙落在他的背身上，温热且粘稠，“臭丫头，师傅我还好好活着，你哭什么？”

“我不哭，我会笑的。”

“恩”，林一封点头，却又有点不放心，转过身去果真见她泪眼朦胧，他伸出手替她拂去。

这些年，虽说两人以师徒自称，可任谁都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就变了，林一封不愿意承认，只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的救命恩人的同时，也是她王氏灭门的凶手。

王予嫣抬头，两人正好双目相对，眼泪路过脸颊最后在林一封手中汇成，林一封正想放开手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哪知王予嫣将身子半支起，吻上了他的唇。

“王予嫣，你会后悔的！”

林一封将她一把推开，让自己保持所谓的清醒，可王予嫣不愿意就此放开，揽住他的脖子对上他的眼，认真地说道，“林一封，我不后悔，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这是王予嫣第一次喊他林一封，即便之后他几经生死，终究还会记得，这一晚，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

翌日，王予嫣醒后，身旁早已没了人，她知道，他离开了。

这日午后，有人敲响了门，她心中欢喜，路过小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推开门，不是林一封，此人，一身黑衣，她认得他腰间的绑带，这种系法，她只在他身上看到过，只有杀手，才会用到……

一晃眼一月后，林一封受了伤流了血，再回到竹屋推开门时，王予嫣正坐在茶几旁泡茶，见来人，她欣慰一笑，泪眼朦胧惊呼：“一封。”

林一封应了一声，站在原地敞开怀抱等她扑入怀中，只可惜，等他的，除了王予嫣传给他的暖意，还有她手中锋利的刀刃。

他吐出一口深色的血，血顺他嘴角落在她的肩上，微动却似千斤，她满意一笑，在他耳边喃喃道，“林一封，我等你好久了，你终于回来了。”

“你都……知道了？”

“全都知道了。”

王予嫣释然一笑，那日午后，推门而入的人，将多年前的一切，统统都告诉了她。

林一封唇角微颤，继而，艰难地向上一扬起，漾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这样也好，也免得我亲口说。”

“林一封，你后悔吗？”

“臭丫头，这一辈子，我最不后悔的，就是……救了你。”

他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等最后一个字说完后，王予嫣明显感觉到肩头一重，刚还抚在她背上的手，突然坠落，在没有任何牵扯的空中甩出一个的弧度，慢慢地，弧度越来越小，到最后，成了一片死寂。

“林一封，我也不后悔，从头至尾，都不曾后悔，你听到了没有？”

王予嫣搂着他，任由他倒在自己的身上，泪水划过脸颊，连同她胸口的血水，一滴又一滴，滑落……

……

在竹林的深处，有一个人将帽檐稍稍下按，露出上扬不止的唇角，只见他唇瓣微动，道：“林一封，终于找到你了，你也……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