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很多年轻人习惯于提着录音机招摇过市的时候，一次我到外地出差，回来从蚌埠搭乘火车回淮南。火车是那个年代城际之间常见的那种绿皮慢车，车厢里的乘客更少得可怜。我在一个靠近窗口的座位上坐下，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小青年，很时尚，大包头，喇叭裤。主要行李就是一台双喇叭的收录机。更让我惊奇的是，这个小青年的收录机里放出来的不是那个年代很流行的邓丽君，而是我非常熟悉的家乡地方戏——推剧。推剧在那个年代又从收录机里放出，于是，这个小青年立刻就成了车厢里的焦点。小青年更有些得意，放大了声音，于是整个一节车厢都充满了推剧的旋律。可是，听着听着我就感到这里面的唱腔和嗓音特别的熟悉，于是，我问小青年，这是谁唱的？小青年怔怔地望了我半天，奇怪地说，我哪知道？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母亲从收录机里传出的声音，更是《送香茶》的声音。回家以后，我专门向母亲证实了一下，母亲说，她和杨敏演出过的《送香茶》，在“文革”前不仅录制过唱片，还曾拍摄过电影，只是因为“文革”，从来没有公映过。至于录制过的唱片，省、市、县电台都播出过，录音流传很广。后来一位从事宣传工作的朋友也对我说过，电台里常播出的推剧《送香茶》正是杨敏和你母亲的声音。 那时节古装戏才开禁，我母亲还在一家企业工作，杨敏似乎也早已离开县剧团，而真正让我现场观看《送香茶》的又是在几年以后了。为了弘扬地方戏，县里临时抽调了一批老艺人，一起排联后在剧院公演。我母亲和杨敏，及老旦演员张华斌又一次同台演出《送香茶》了。大剧院里座无虚席。因为家人的便利，我和演员张华斌的儿子挤在了舞台一角，乐队席上。《送香茶》没开演前，演的是《梁山泊与祝英台》，演员也是县剧团已经下放又被安排进厂工作的老演员。她们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几位演员非常投入，特别是演梁祝的两位演员，在演到“楼台会”及“十八里相送”时，虽然两位都是女演员，竟然也哭的不能自己。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扮演祝英台的女演员下场已经多时，但仍然不住地哽咽抹泪。而观众席上因为许多都是久违了的老观众，台下的唏嘘声也清晰可闻。

《送香茶》是压场戏，因为三位演员都是很知名的老演员，特别是有杨敏主演，台下反响更是热烈。当时杨敏和我母亲已接近50岁，演老旦的张华斌年龄更大。《送香茶》的内容十分简单：家境贫寒，被继母赶出家门的书生张保童万般无奈想在树林里上吊自杀，被一位好心的寡妇救下了。寡妇不仅将张保童认为“义子”，还将他送进了学堂，苦读诗书。这位陈老母膝下还有一女，名叫秀英，悄悄爱上了张保童。但张保童还怕陈母责骂，一直不敢声张。这一日，张保童正在南学堂读书，陈母疼爱其太辛苦，让女儿秀英沏一杯香茶送去，以示关怀，而秀英正想借机捅开这层窗户纸。于是，送香茶的剧情就此拉开。

看起来杨敏饰演秀英一角轻车熟路。普通生活中，杨敏是一位身材不高，普普通通的老太太，但一上妆后，立刻光彩照人，妩媚多姿。在秀英第一场“领命送茶”中，杨敏把推剧的韵味和花鼓灯的舞蹈巧妙地融合到了一起，唱腔活泼，舞姿俏皮，把一个小家碧玉演绎得既有点羞涩多情，又有点淳朴调皮。杨敏在台上轻快地舞蹈中，把一个二八少女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点也看不出原来是一位老太太。这不仅需要十分扎实的舞蹈功底，更需要一颗不老的心。而在《香茶路上》就更加精彩了。这一段唱腔也是推剧中的经典。唱腔欢快，动作干净。有少女幽会情郎前的忧郁和忐忑，有激动和不安，更有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对幸福生活的大胆追求。尤其是这一段唱腔中的“叽嗝哇”，更让喜欢推剧的人津津乐道。古时候小家碧玉走路很有韵味，新做的绣花鞋走路一踩就发出咯吱一声，这被秀英美化成“咯哇”，于是，“走一步一咯哇，走两步，两咯哇。奴家我走了两三步，亲娘哩我的妈，那咯咯哇哇、咯咯哇哇，几咯吱——哎哟，哇子来呀，哎呦哎哎呦呦。”这段唱少女把青蛙的叫声学的惟妙惟俏，韵律中又揉进去安徽大鼓的唱腔，可谓天衣无缝，韵味无穷。

也是因为这场《送香茶》，我第一次看到了古装扮相的母亲。母亲身材高挑，青衣水袖，书生装扮。步履之间，更显得风流倜傥。这身装扮与杨敏的陈秀英可谓是郎才女貌，天生绝配。在这里我又听到了当年在火车上听到的那一段熟悉的唱腔，只是这时候的唱腔更老练，更有感染力。比较精彩的有一段，陈秀英对老实忠厚的张保童百般调戏，张宝通就是不上钩。无奈之下，秀英抓乱头发，撕破衣裳，索性到母亲面前“倒打一耙”，“诬告”张保童调戏了她。陈老母心中有数，故意误听误判，逼使张保童说出心里话，最终成全了他们。在这一场戏中，陈老母端坐厅堂，陈秀英佯装哭啼，肆意“诬告”，张保童有口难辩。看到张保童急得不知所措，秀英又有点幸灾乐祸。于是，上面的陈老母佯装要责打张保童，秀英又和张保童私下扮鬼脸。这其中许多细节虽然没有唱出来，但两位演员凭借扎实的表演功底，即兴发挥，加上张华斌扮演的陈老母的配合，整场戏笑点不断，可谓妙趣横生。 据母亲后来讲，在“文革”前，由于杨敏和我母亲的《送香茶》演一处火一处，我县某一乡镇的一个姑娘深深的迷恋上母亲扮演的张保童了，随后一直跟着剧团行走，母亲到哪个地方演出，她就跟到哪个地方观看。有人知道后，悄悄地告诉她：“扮演张保童的也是一个女的。”那个姑娘不信。有人转告了我母亲，当时我母亲已经有了我的大哥，还在襁褓之中。无奈，母亲只好抱着我大哥接待了那位钟情的姑娘，而后来又和那位姑娘结成了干姐妹。

自从“文革”后的第一场《送香茶》唱过之后，凤台、淮南、颍上、寿县，以及蚌埠、怀远等地，推剧又热了起来。大街小巷，除了《铁窗泪》等流行歌曲外，这些地方最流行的莫过于“推子戏”了，而在“推子戏”中，最热的又数《送香茶》。从某种意义上说，《送香茶》也是推剧的代表剧目。那一段时间，母亲在企业除了上班之外，就是到处被一些业余剧团请去助演，常常是下半夜才到家，早晨又要上班，下班以后又被请去演出了。看到母亲太累，我们几个孩子一致反对母亲再出去，但母亲还是照样出去演出。父亲说，学了一辈子推剧，又耽误了十多年，就让她出去唱吧。后来我们才知道，母亲之所以不辞辛劳地出去演戏，一半是为了兴趣，半辈子的汗水都倾注在家乡的推剧中了。学成之后，正当演出的黄金时节碰到了特殊时期，十几年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现在改革开放了，又可以发挥专长，演出推剧了，作为凤台县第一批专业的推剧演员，岂能放过这么好的演出时光？而另一半就是为了家庭。家里人口多，只有母亲一人有正式工作，父亲还没有“落实政策”。爷爷在我们家，还有妹妹上学。

因为《送香茶》，母亲加入了推剧的行当，学习唱戏下放，回城进厂过后又开始了《送香茶》。也是因为《送香茶》，一场车祸让其留下了终身残疾，并彻底告别了《送香茶》。那一个夏日的深夜，母亲外出演出，半夜骑车回厂，又困又乏，途中被一辆卡车撞倒在路上，过后虽然司机主动投案承担了责任，但被撞骨折，虽然痊愈，留下来终生的残疾，只能永远告别舞台。从此以后，母亲再不能演出了，但也好像十分厌恶推剧了。每当听到家人播放推剧唱段，就坚决要求关掉，电视里有时播放家乡戏，母亲也坚决不看。我们都百思不解，自己在推剧团功能做了许多年，把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留在了那里，更酷爱这个剧种，怎么一场车祸就完全改变了母亲的看法？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直到有一天家里无人，我看见了母亲在偷偷播放推剧的录音磁带，一个人在那如痴如醉地听着《送香茶》，我仿佛明白了。原来母亲一点也没有讨厌推剧，没有厌恶《送香茶》，反而日子越长，爱的越深。不愿意在人多场合下听推剧，那是无法面对过去的岁月，自己再也不能登台了，无法面对一生都在酷爱的《送香茶》呀！

如今，母亲已去世多年，和她同时代的推剧团老演员不是已经去世就是风烛残年。但每当听到推剧的时候，特别是每当路过县文化广场，看到一些老人自娱自乐，高声唱起《送香茶》的时候，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母亲和杨敏同台演出《送香茶》的情景。淮河边上的老人们都知道这样一个顺口溜：凤台推剧团，去掉杨敏数小韩。而和杨敏、小韩搭戏的，除了大岳就是小岳。小韩就是韩玲，而小岳，即是曾任推剧团团长的岳文兰，也已经多年不登台了。大岳就是我母亲。对母亲来说，《送香茶》早已定格在四十年前了。

老去的是一代一代的推剧人，不变的是滚滚东流的一河淮水，而不老、不变，更越来越年轻迷人的还是《送香茶》。在舞台、在电视、在广场、在乡下集市的红会上，美丽时尚的传统剧目《送香茶》都在经常的上演着，陈秀英的扮相越来越年轻、稚嫩，嗓音也越来越甜美纯真。张保童也越来越英俊潇洒，甚至连陈老母也更显年轻了。一部《送香茶》的演绎史也许就是一部凤台推剧团的历史，一个凤台县的成长史，更是一幕淮河人的改变史。谨以此文，追忆母亲，追忆《送香茶》，并祝福杨敏。（老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