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5年时收了一批思茅某小厂出品的茶砖，包装名为云雾茶砖，用料一般。好的茶料用于做宫廷散普，用于出口，用于压饼，普通的甚至剩余的茶料才压砖，价格也便宜。彼时涉足普洱茶伊始，收这茶有试验性质，想看多年陈化之后，是否会好。

十六年后，原紧如砖硬的茶也松脆，茶刀横插，轻易撬开一半，取盖碗，称八克，洗茶两道，不苦不涩，有味能喝，但美妙的体验和突出的特点也没有，品饮两遍，并不见优。

于是拿到办公室，作平时办公用茶喝。飘逸杯，随手撬一块，泡开，看看电脑文件，喝一大口。咦，紫砂大茶杯，口有郁结的普洱茶香，入口顺畅，口感蛮好。此茶不宜细琢，却适合大杯冲泡，大口喝，解渴，消乏，破闷。

砖茶原本功用就是边销，给百姓日常食用，不是为琴音悠扬中，美女兰花指请君落座谈风月的，它就是生活，日常，实用，解决问题。如老黄牛，工作数十年，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熬到成熟期还是个科员，或者是个科长，青年才俊上不恼，窈窕淑女上不恼，曾经的手下反成了领导，亦不恼。

我预判这款云雾砖茶再过十年，也只是合适在办公室泡开大杯喝，各有各的位置而已。

2

辛巳年春，不经意逛到昆明雄达茶城里的六大茶山体验馆。彼时阮殿蓉女士风头正劲，六大茶山声名日隆。在体验馆闲聊时，恰遇一台湾老先生，数人簇拥，围坐起水，于是也坐下见者有份。

老者戴上白手套，紧致的手套显出手指的纤细灵活，解开布袋，解开老旧竹壳，取出一片普洱，小心翼翼开封，撬茶，称茶，置茶则观赏。那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同庆号，彼时有六十多年的历史。

这片茶诞生后应从未想过能存世如斯之久，离乡万里，及鬓丝如霜，还能回到故里，在高原，与不曾约定的各色人等，不期而遇。其实六十年对普洱茶来说并不算高龄，传鲁迅持有百年普洱，其后曾被用于拍卖，身价不菲，举世瞩目。

有幸以游客身份见识了如此老普洱，茶以会友，并不因素不相识而拒之千里，来者皆茶友。再老年份的茶，其宿命终归是品饮，一截时光，一段往事，一份寄望，此情可待成追忆，惘然或不惘然，绚烂之美复归极简。有雪白手套的尊重认真，有柔夷素手的温柔抚慰，有山泉沸腾的急湍喧豗，有白瓷小盏的风平浪静，最后，是万物皆有灵的欣赏。

凝视白瓷团圆的深红，反而没有了视识的激动，是岁月最后的安然宁静。

3

进到店后的仓库，于凌乱货架纸箱框盒中，角落一隅，见着那一小堆没有包装、残肢断臂的小沱茶。风霜，尘扑满面，这真是被遗忘的时光。

埋首其中，翻捡品相稍好的，一边与老板谈着价钱，挑了三十多颗。老板的举动让我忽愣一下，他用裁剪妥帖的红布，一颗颗包裹陈旧灰暗的沱茶，好似给婴儿包上围巾，又像给出嫁新娘盖上红头巾，这像是某种神秘的祈祷仪式，一块褶入祝福祷语的符经。

看得出，角落的小沱茶并不是人为破坏的，时光摧残原来包装纸，也摧残了本来应当清秀的面庞，刀劈斧斫的风霜，也许直接零落成泥，连老板也记不起它的年龄。而某日午后，有个人蹲在那里，把它们其中部分捡起，吹口气，有尘埃飞扬，放进竹篾，裹上红布，装箱启程，另起一段人生。

我若有所失，不明所以。后来看着珍藏于茶柜中红布小沱，忽然后悔了，当时应该把所有的沱茶一并收回来，让它们都裹上红布，成为厅堂上光亮灯下的精粹。终其一生，荣光也只是一回。

4

新加坡茶商儒雅而彬彬，高学历，高收入职业，中年时都放弃了，接受年迈不能再工作的老父亲的茶叶店。一家小店，毫不起眼，开了几十年，默默早晨开门，暮色关门。华人都有这种传统，子承父业，叶落归根。

从未接触茶的新茶商开始琢磨茶，盘点，询势，来到大陆参观、学习、交流，拾起贸易关系。于是，八十年代出口到新加坡老父亲手中的一些整件茶叶搭乘航班空运回大陆，而一些新的整件茶叶也空运到新加坡，多年以后回流大陆的茶卖了个好价钱，而新的贸易也开始运转。

我在一个昏昏欲睡的中午，偶尔走进一家茶庄，偶尔喝到一盏令我惊艳并瞬间清醒的茶，偶尔听到了此茶来历的故事，平凡而普通，不断发生，只不过我偶尔碰上而已，还看到了仍然挂着航空货单标识的茶，八十年代出口到新加坡的，自名为中茶大口八中红印。

保存良好，打理精致，虽几十年海外而不失良茶的端庄隽秀。三十多年陈期，生茶已熟，转化自然漂亮，陈香、醇红、浓厚、顺滑，舌底隐隐鸣泉，跳动活力，优秀的总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平台闪耀。

5

还是八十年代，德宏州出品的经典普洱熟茶福禄寿喜方砖。港澳流行，我第一次见这个茶觉得包装很好看，彩头寓意颇佳，那是甲申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广州某茶店，老板展示收藏茶柜里看到。我与老板聊天正欢，借着兴头，问老板能否开一泡来喝，老板笑着婉拒，又问能否割爱，老板再拒，说留着看，不卖不喝。头回听到看茶不喝茶，也是新奇。

后来我也收藏到了，是另一个亦不知真伪故事，且简录如下：台湾商人从香港收购一批福禄寿喜方砖，运往台湾，于海关被扣，手续不全，违法了，茶砖被视为走私商品，两年后低价拍卖，因此流入市场，部分又从台湾返回大陆。茶叶何辜，无非人为。

此茶现今生产依旧，包装似有所变，还是老版本耐看。某日取茶品饮，如临老潭，波澜不惊，宠辱不慌，味厚而沉寂，如经历世间纷扰而千年不渝老者。

6

一九八六年十世班禅活佛来到下关茶厂视察，在他的提议下，下关恢复生产宝焰牌沱茶，五两一颗，伞头短把，形如蘑菇，又如转轮经器，方便手持摩拜。推向市场后，有蘑菇沱、宝焰沱、班禅沱之称。

我对宝焰牌沱茶情有独钟，宝焰乃佛陀法相，光明与炽烈，此茶以猛烈霸气独雄，恰如佛陀忿怒相，大力金刚气势。握于手中的虔诚，似可以听到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的诵经声，安静如袅袅梵音，正是顶礼膜拜的那点自然。

我曾于一小茶店发现几十颗此茶零散堆放，选购时一颗颗找老板核对年份，一九九五、一九九六、一九九八、二零零零……有几颗实在找不到亦记不起年份的，郑重记“不知年”。记下店家所称生产日期、采购日期，拿回家至今又十多年了，不时拆一颗来泡，任你时光多老，干燥或潮湿，其茶仍内含强烈茶气，滋味浑厚，壮怀激烈。

慈悲之心，柔软之形，而不改刚正，《金刚经》之味，外柔内刚，了解茶禅共味的内涵。我曾以为饮茶之最后归宿，乃下关宝焰沱茶。

7

不同品类的茶做法不同，似乎只有普洱可制成如此多的形态：饼、砖、沱、珠、块、粒、瓜……每种又有大小不同形状，不说古往今来，我自个看到的何止百千种。

某夜在西双版纳某风情园，吃饭饮酒，篝火歌舞，旅客无不热闹。我独滞一现场制茶处，初制茶叶微曲长条，苍中带白，看着诱人。称了七两，小伙子茶袋套锡桶，倒入茶叶，置炭火大锅顶上，蒸汽喷薄，瞬时软化茶叶，小伙疾飞裹紧布袋，搓圆，拧紧，心厚沿薄，已成圆饼形，放石窠，压石磨，人踩上去，晃悠几下，将茶压紧，放烤箱烘干，半小时包上纸张，即可带走。内飞压进茶叶前还署名及日期，到此一游，到此一制。

某年广州秋季茶博会，有厂家也在展会现场压制饼茶沱茶，用电炉高压锅烧水，锅盖阀门正好喷蒸汽，制罢烘干，包装纸不仅可写字，用菩提叶做内飞，写上名字、祷词、祝语，入电脑，激光直接打印在叶片和包装盒上，叹为观止。游览人员纷纷现场订制。厂家将木架、石磨等制茶工具搬进展会，现场古法石磨压饼制沱，围观者众。

黎友小女出生，六斤六两，遂定制两个六斤六两金瓜，瓜瓣清晰整齐，十多条棱纹，瓜立如绽放牡丹，欲发灿烂，着实漂亮。

以前有以柚子皮包了散普再烘焙，其色如墨，结块似炭，口味殊为粗劣。其实以竹筒、柚皮、柑皮盛茶亦是传统，只是用料较差，粗制滥造，市场不好，坏了名声。如今竹筒、柑皮皆精心制作，特别是广东新会大红柑和小青柑，干净制茶，很火一阵子，而柚皮已不见踪影。

后用纯手工制作，八克或十克完整叶片普洱茶菁搓成珠形，称小龙珠。泡开后茶底毫无破损，殊为精致，人工渐贵，小龙珠价格不菲。茶的形态不知不觉演绎了不同的人生走向。